清明时节,村外各家各户的小菜园里,韭菜、菠菜、苔白、油菜,深绿浅绿,郁郁茵茵。我家门前开了一小块菜地,半铺炕大小,栽了三四十墩韭菜,正肥嫩。一抬眼,看见母亲正蹲在地头割韭菜呢,离地头还有七八步,鲜嫩的头刀韭菜的香气已弥漫过来。 北方第一菜 生为北方人,没吃过韭菜的,少而又少。 说韭菜是中国北方黄河流域的“菜王”,绝非夸张。早在夏商时期,就有了文字上的记载:“正月囿有韭”。历经五千年世事浮沉,韭菜,始终受人喜爱,尤其为黄河流域的人民所喜爱,称之为“北方第一菜”不为过。各地都有着自己地域的优良品种,说起来,各擅胜场。 辽宁的海城出产一种名优韭菜,叫感王韭菜。特点是长、宽、白、嫩、脆。一株韭菜能有一尺半左右高下,叶宽在一厘米左右,外形就像是包粽子的马蔺叶那么大。感王韭菜白特别长,而且鲜嫩。叶片翠绿,香而不辣。特别是它的茎叶纤维少,据说韭菜叶子掉到地上都能摔成三段。 河南开封早春盛产一种韭黄,其色泽金黄,叶片肥嫩,口味浓香。北宋时期的《东京梦华录》中就有记载:“开封城中,腊月至正月街市,售新鲜韭黄,价颇昂。”苏东坡写过“青蒿韭黄试春盘”的句子,估计是尝过这一初春美味的。元代的王祯在《王祯农书》中总结道:“移韭根于屋中,培以马粪,取其背阳,不见风处,暖而即长,高可尺许,其叶嫩黄。”开封韭黄,当时是珍馐,现在依靠温室技术,普通百姓也消费得起了。 天津产一种名优韭菜,称之为“卫韭”。尤其是其中的一种大青苗韭菜,叶片狭长,叶鞘圆形而长势迅速,通过培土压苗的方法,可以增长韭菜的软白部分,最长能培植出长达一尺的软白。 蓬莱有一道名菜——韭菜炒海肠,用的就是这种大白长脖的韭菜。不知它的栽培技术,是否学习了卫韭。 烟台人喜欢种韭菜,更喜欢吃韭菜。超市里菜市场里,似乎永远不会缺少绿油油的韭菜;下乡到农村,房前屋后,河畔山弯,簸箕大的林边隙地,巴掌大的果园树间,总是能看到韭菜的身影。 4-84
从春吃到冬 蔬菜都有季节性,很少能有从春天一直吃到冬天的。让人们享用时间最长的,估计就是韭菜了。 在胶东半岛,一刮春风,韭菜就呼呼长起来了。最早在春分左右,莱阳海阳野地里的头刀嫩韭菜就赶早上市了,早的,能赶上二月二。 此时,大白菜还没有糠心,没有抽薹,将白菜切成细丝,配上一捺长的小韭菜炒肉丝,烙上几张千层油饼卷着吃,最能吃出韭菜的美味。 再过个七八日,上市的韭菜量就大了,喜欢吃春饼的人家,买一捆嫩韭菜,称上两斤绿豆芽,做一顿春饼解解馋。 清明左右,龙口蓬莱野地里的韭菜就“大喷”上市了。清明的饺子基本都是韭菜馅的。 到了谷雨节,鲅鱼上市。这时候的韭菜不是二刀就是三刀了,还是很鲜嫩的。手掌大的大鲅鱼水饺,离了嫩韭菜可没法唱这台戏。汆鲅鱼丸子,也少不了调点韭菜末提味。我妈妈做的鲅鱼丸子是清汤的,而我丈母娘做的鲅鱼丸子却是红汤的——汤里放了少许酱油。我妈妈说她做得正宗,我丈母娘说她做得地道,我只管低头猛吃。 熏风日长,夏天说来就来了,韭菜不愿意老也渐渐老了。 新麦子下来了,新面推出来了。我姥姥在世时,每当这个时候就会给我擀宽条的鸡蛋面。手里推着长长的大擀杖,吩咐我去菜园里割一墩嫩韭菜回来。面煮熟了,我先不急着吃,等着姥姥把小嫩韭菜切成细末,调上点咸盐水,做成“面碟”。吃一口面,挑三五粒鲜韭菜末,齿颊留香,滋润啊。 转眼间,韭菜薹一捺高了,顶了个锥形的小骨朵。割下来,切成细段,放点油盐,滴几滴酱油,烙韭饼吃。在大锅里,两面一翻身,烙上黄黄的一层饹,千万别火大了,八分熟正好,鲜香,略微带一点点辣味。喝着米汤,吃着韭饼,一顿能吃十几个呢。 汪曾祺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说,他祖母用嫩的韭菜骨朵拌河虾肉给他烙虾饼吃,令他终生难忘——难忘的,恐怕不仅仅韭菜和鲜虾的滋味吧。 “六月韭,臭死狗。”六月六的包子,方瓜的茭瓜的芸豆的菜豆的,馅子各式各样,而有的人家就好韭菜这一口。吃完了包子,不用问是什么馅的,只要一张嘴一说话,就“露了馅”。吃了韭菜馅包子的人很自觉,一般都不站在上风头和人家说话,怕熏着人家。 “立了秋,裤腿往下揪。”露水下来了,韭菜反嫩了。秋天的鱼汛也来了。谁家焖了一锅鲜鱼,半条街都闻得见。白女儿鱼不是很鲜,但却有一股子独特香味。焖好了白女儿鱼,千万不要忘了撒上切成寸条的韭菜段,这韭菜段和鱼汤一配合,呼呼一大碗干饭顷刻见了底。 “黄瓜韭菜两头鲜”,下霜了,飘小雪花了,最后一茬韭菜要收获了。这茬韭菜要割得深一些,但不知道为什么叫“懒韭菜”——难道是韭菜懒得再长了? 割回来,毛毛毫毫一大堆,可得个功夫收拾。这活儿仿佛专属七八十岁的老婆子们,晒着日头拉着呱,半做活计半打发时光。 4-85
诗文蕴韭香 《诗经》中有很多描绘草木果蔬的篇章,在著名的《豳风·七月》一篇中,就有对早春的韭菜的描写(豳,是现在的陕西省彬县一带):“四之日其蚤,献羔祭韭。”说的是周朝的农历二月初一,要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。祭品,选用的是当年生的小公羊,还有嫩韭菜。 曾见过一首歌咏四种最鲜蔬菜的民谣:“头刀韭,花下藕,顶花的黄瓜,荸荠纽。”这应该是一首江淮一带的民谣,因为胶东半岛不产荸荠,莲藕也少见。韭,位列四鲜之首。 春日尝鲜,首推春韭。“春园暮雨细泱泱,韭叶当篱任意长”。 在南朝齐时,有一位满腹经纶的诗人周颙。此人博学宏识,却甘于清贫淡泊。辞官后,住到金陵的钟山西麓隐居,终日食蔬。卫将军王俭谓颙曰:“卿山中何所食?”周颙曰:“赤米白盐,绿葵紫蓼。”文惠太子召见他,问“菜食何味最胜”?他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春初早韭,秋末晚菘。” 他说得妙极了,深得品蔬三味。“早韭晚菘”也成了历代文人甘于淡泊的一个代名词。 春韭见之诗章,代代不绝于缕。最著名的当属老杜的一句“夜雨剪春韭,新炊间黄粱。”这首《赠卫八处士》是诗人被贬华州司功参军之后所写。夜遇故人,促膝谈心。老友冒着细雨到地里剪取春韭炒上一盘,再煮上一锅黄粱米饭。这样的款待,对于见过了“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”的诗人来说,唯有“十觞亦不醉,感子故意长”。 在宋朝人的眼里,春韭就是春天的代名词。民间讲究吃以春韭为主料的五辛盘(“元日造五辛盘”,五辛所以发五脏气,即韭菜、发芽葱,蒜苗,芸苔、香菜),这在诗词中多有提及。 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在《汉宫春·立春日》写到:“春已归来,看美人头上,袅袅春幡。无端风雨,未肯收尽余寒。年时燕子,料今宵、梦到西园。浑未办、黄柑荐酒,更传青韭堆盘。却笑东风从此,便薰梅染柳,更没些闲。闲时又来镜里,转变朱颜。清愁不断,问何人、会解连环?生怕见、花开花落,朝来塞雁先还。” 美人的春幡,燕子的西园,镜里的朱颜,都归结在一束春韭上了。我个人的理解,好像是说,在春天里,没有吃上春韭,就算是没有正儿八经过一个春天吧! 4-8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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