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走红的“鲅鱼水饺”,源自海上的打渔船,老辈人叫它“鲅鱼饺子”,是闯海人甩开膀子加油干时吃的“力气饭”。只有饱饱吃一顿溜鲜的鲅鱼饺子,大家才能铆足劲头拉起几千斤重的大网。 海上的鲅鱼饺子 早年间春天捕捞鲅鱼,大风船要开到稍远些的渔场,跑上一天一夜是家常便饭。一潮六个时辰、十二个钟头,打两潮,对打头就是一天一宿。等船舱装得满满当当,就得赶紧往岸上赶。一个航次短则三四天,长则五六日,到最后几天,船上带的青菜基本烂得差不多了。闯海的汉子再能吃苦,也架不住天天光吃“腥”(鱼虾)不见“绿”(青菜),嘴上不说,老胃却强烈抗议,看见满桌鱼虾就直“反酸水”。 一般天气出海,春天鲜嫩的青菜不到两天就开始烂叶子,三天吃不完基本都得喂“海猫子”(海鸥)。大葱和生姜能存得久些,却担不起主菜的大任,只有韭菜耐存放,成了焖鱼的“青头”或包饺子的唯一配菜。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,渔民出海从不会空手而归,一网上来,银光闪亮的大鲅鱼在“赶樘”里欢快跳动,做饭的师傅就专挑活蹦乱跳的下手。 单一的食材,“逼”得渔民在风浪颠簸的柴火灶上变着花样做鱼:焖鱼、熬鱼、炒鱼、腌鱼,还包包子、包饺子、做手擀面、汆丸子,想尽办法改善伙食。过去在大风船上干活,从经验丰富的老把式到刚“踩船板”的小伙计,个个光着脊梁摇大橹、驾大船,下网、上网、分拣、装舱,样样都是累人的活计,从船头跑到船尾,忙得手脚不停。只有放流网时,从下网到起网中间有小半天空闲,赶上天气好、船老大心情不错,看确实没什么活,就笑眯眯地说声“包饺子”,几个伙计立刻撸起袖子,分头洗鱼、和面、择韭菜、洗韭菜。最威风的是杀鱼的大师傅,“咔咔咔”剁头去尾“批”(剖)几条大鲅鱼,鱼头、鱼尾和鱼骨架留着“酱焖”,鱼肉则全部切成“棋子块”大小备用。 老辈人吃的鲅鱼饺子,和如今宾馆饭店里的鲅鱼水饺完全是“两道门”。在生活尚不富足的年代,面粉最金贵;在茫茫大海上,韭菜最紧缺。渔民在渔船上包鲅鱼饺子时,先把“棋子”大小的鱼肉块用猪油和酱油“煨制”好,再把切好的韭菜倒进鱼馅里。百分之九十的鲅鱼做主料,搭配百分之十的韭菜和姜末,调料简单得只有猪油、酱油、老醋和碾成粉末的咸盐。搅拌时要加入适量淡水,不加水的鱼馅容易发柴,水加多了容易冲淡鱼馅的鲜味,量多量少全凭掌勺师傅的感觉。 调好饺子馅,把面板往舱盖上一放,揉面、掐“剂”(面剂子)、擀皮,大家七手八脚地包起来。船上的伙计都知道,面粉金贵、韭菜缺货,只有鱼虾不值钱,所以饺子个头越大、鱼馅越多,越能节省面粉。个大、皮薄、韭菜少、鱼馅多,是渔船上鲅鱼饺子的特色。一个个圆鼓溜丢的大饺子,既好看又鲜美,一咬就冒汤,蘸着“蒜泥”兑的老醋,能去腥味、减油腻,比顿顿吃鱼不知强多少。一个大海碗最多盛六个大饺子,年轻力壮的小伙计一气能吃四大碗,干起活来一个顶仨,力气大如牛。 如今出海打渔,船上的保鲜柜里装满了肉蛋蔬菜,哪怕顿顿有肉有菜有海鲜,鲅鱼饺子仍是闯海人“最好的那一口”。这道渔船上的 “力气饭”,代代传承着正宗鲅鱼饺子的味道。 岸边的鲅鱼饺子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,大风船在改装成机帆船之前仍是打渔主力。从渔场到码头路途远,打上来的鱼虾得赶紧靠岸,趁着新鲜卖个好价钱。每年春汛,南长山岛的鹊咀、王沟、连城几个海湾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帆船。岛上的水产站在沙滩上摆开几台磅秤,忙着收购鱼虾。晒得黝黑的打渔汉子两人一组,一前一后哼着渔号,踩着颤巍巍的桥板,从渔船上抬着装满鲅鱼的筐子到磅秤旁准备“过称”(称重)。不远处的沙滩上,几个上了岁数的老渔民把棉线渔网铺平拉直,从头到尾查找破损处,挥动渔梭修补,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”说的仿佛就是眼前的场景。 这一潮渔情好,海湾里的渔船大都多收了三五斗。卖完鱼虾,手头宽裕了,年轻小伙子腿快,一会儿工夫就买回一大堆菠菜、苔菜和韭菜。有了新鲜蔬菜,每条船都有了底气,水灵灵的韭菜搭配鲜溜溜的鲅鱼,海滩上响起一片“剁菜板”的声音。再用甘甜的井水调馅,老远都能闻到鲅鱼特有的鲜香。勤劳的渔民只要有空买到新鲜韭菜,天天都能实现“鲅鱼饺子自由”。木船布帆时代的一顿鲅鱼饺子,就像加油站,吃饱喝足后干起活来格外有力气。 下一潮卖鱼的档口,二舅开着大风船从黄县大杨家来到长岛,停在鹊咀老码头西面的沙滩上。妈妈带我们去海边看他,四五岁的孩子最稀罕老船上的新鲜物件:铁锚、桅杆、布帆、舵把、桅灯、舱板,还有一嘟噜一串串晾晒的鱼虾和乌贼,尤其是像暗格一样的船舱,最适合捉迷藏。那天的晌午饭是溜鲜的鲅鱼饺子。那个年代的打渔船,不论长岛、蓬莱还是黄县,闯海人有着相似的经历,生活习俗相近,连做饭口味都一模一样。大大的鲅鱼饺子皮薄馅多,绿色韭菜点缀其中,鲜味混着香味,咬一大口也只能吃掉三分之一。我们吃得狼吞虎咽,舅舅黑红的脸庞笑开了花,连声说:“慢慢吃,慢慢吃,锅里有的是。” 上小学三年级时,星期天没事总往军港码头跑,名义上是钓鱼,其实“路遇”回港的渔船吃点鲅鱼饺子才是真。热情好客的闯海人从不吝啬,总会把好吃的海鲜分给孩子们。赶上秋天“大战渤海湾”的渔汛,每一潮都能装满鲜鱼鲜虾,渔民们闲暇时有的包鲅鱼饺子,有的包大虾饺子,钓鱼的孩子赶上了也能沾光,一个个吃得肚子滚圆、满嘴是鲜。每个海边长大的孩子,都尝过数不清口味的鲅鱼饺子。岸上从容包的饺子,和海上急急忙忙包的相比,一是韭菜更鲜嫩,二是肉菜配比更合适,三是猪油、酱油、老醋、咸盐更足量,再加上刚从井里打来的淡水,调出来的馅格外“地道”。我们这代长岛人,舌尖上至今保留着童年时原汁原味的味蕾记忆。 渔家的鲅鱼饺子 从小住在渔村,大家大口的人家,顿顿飘荡着鱼虾的腥荤。渔汛旺季天天吃鲜鱼鲜虾,“挑灶”(休渔)时顿顿吃咸鱼虾酱,平时多是吃饼子、喝汤面,包包子、饺子的次数不多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孩子,记忆中吃饺子的日子并不多,一来白面金贵,二来大人们整天在山上海里忙活,没多少闲工夫安安稳稳包顿饺子。但每到农历节日,哪怕再忙再累,包饺子的传统也不会丢,讲究的人家还会做几个菜,全家美美吃一顿好饭。 每年春天鲅鱼上市,家家户户都会包一顿鲅鱼饺子犒劳全家。自家包的饺子大多很讲究:“二麸”面粉既筋道又白净,刚打上来的新鲜鲅鱼,搭配早晨从门前小菜园割的韭菜。大娘和妈妈先把“批”好的鲅鱼片子切成“青果糖”大小的方块,调馅的秘法和渔船上如出一辙:大锅炼点猪油,加适量酱油搅拌锁鲜,滴几滴老醋去腥,再放进切好的韭菜,按逆时针方向拌匀。这一步是调鲅鱼馅的关键,其间要根据口味加减猪油和酱油,美味不可多用,猪油点到为止,酱油只为增色。抓一把大粒粗盐,用刀背碾成粉末,一边加适量淡水,一边撒细盐。要是淡水太少、搅拌力道不够、肉块太大,鱼馅就会发柴,吃着像嚼 “木渣”;淡水太多、手劲太猛、肉块太碎,鱼馅又会太稀,包不成型,吃着“水叽叽”。能不能调出干稀适中、咸淡合适、鲜香美味的馅,真是门技术活。 长岛渔家的鲅鱼饺子,个头比渔船上的稍小,但也差不了多少,六七个就能装满大号海碗。这么大的饺子,得用大锅旺火的柴火灶来煮。灶上的人要全神贯注下饺子,灶下的人得时刻添柴控火候。长岛人煮饺子讲究“三开”即出锅,用大头铁丝“罩滤”一捞,能装满满两大碗,得赶紧捞上来,免得被沸水“咕嘟”挣(碎)了。刚出锅的鲅鱼饺子要趁热吃,一咬就冒汤,吃法很有讲究:先吹口气,咬一小口,再对着开口往馅里吹一下,吸出汤汁再吃,既不烫嘴又能让舌尖刚好尝到鲜味。 还有种比包饺子更简单的吃法:按调鲅鱼馅的方法,少放些韭菜提味,把满盆鲅鱼肉馅做成鲅鱼丸子,也是老人孩子都爱的美食。包饺子剩下的鲅鱼头、尾、骨架和鱼杂,除了鲅鱼籽留着晒干,其余的收拾干净,在烀饼子的锅里来个“一锅闷”, 葱姜爆锅,大火焖烧,开锅后关火,撒上韭菜或香菜当“青头”,好看又提味。吃着饼子配鱼架,胃口好到能多吃一碗饭。会过日子的人家还会精打细算,趁着春天蚊蝇没出来,把鲅鱼做成一卤鲜的鲅鱼片子,留到六月份三夏大忙时,给干力气活的人补充营养。 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,渔家日子越过越红火。每当新鲜鲅鱼上岸,家家户户除了多包几顿饺子尝鲜,还会用特殊的冰冻方法贮藏一些大鲅鱼。原本一年吃不上一顿的鲅鱼饺子,如今想吃就吃,隔三差五就能尝尝鲜。鲅鱼好吃不贵,油盐酱醋管够,熟中生巧越做越好吃,不仅全家常能开荤,远方的客人也能在长岛大快朵颐。 近一二十年,渔家生活越来越好,繁华地带的宾馆饭店鳞次栉比,大街小巷的“渔家乐”也一家挨一家。鲅鱼饺子从渔船、渔家餐桌走进了宾馆饭店,登上了大雅之堂。不久前,“长岛鲅鱼水饺”还入选了第六批省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名录。 长岛人做鲅鱼饺子,基本延续了老辈几百年的调馅秘法,新鲜鲅鱼搭配鲜嫩韭菜,哪怕只用最简单的油盐酱醋“老四样”,也能调出鲜美的馅。吃长岛鲅鱼饺子,吃的是“鲜”,尝的是“嫩”,品的是鲜香,赞的是余味。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,走进任何一家宾馆饭店,都能吃到正宗的长岛鲅鱼水饺。网上的推荐有没有 “灌水”,亲自“探店”就能解疑释惑,鲜美的口味、足量的肉馅、独特的口感和超值的体验,都为它加分不少。 长岛正宗的鲅鱼饺子源自遥远的风帆时代,鲜美的味道来自渔家的温馨餐桌,而它的故事,还在每一双揉面的手、每一口沸腾的锅里,继续生长。 |